後來又跟了日常老法師一段時間。有一次,老法師的一位師長,因為胃癌要到美國療養,正好需要一位侍者。他問我可不可以當那位師長的侍者?我說可以。之前因為做錯事被撤職,現在又有一個當侍者的機會了,我很高興。但是老法師跟我說:「讓你當侍者不是因為你可以;實際上,你在僧團裡的表現是很差的。之所以讓你當侍者,是因為其他人的美國簽證都申請不出來。」我知道這是個新的學習機會,我告訴自己:你不能再這麼自我了,如果你永遠這麼自我下去,你會永遠痛苦。所以那一次去美國之前,我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句話:「我這一次是去學習的。『學而時習之』,學習就是把自己放低,跟別人學,學習去瞭解別人。」我生命的前半期學到了兩樣東西:第一,認識到我自己是有問題的;第二,必須學習去瞭解別人。所以我在上面寫著:「我願意當僕人,去學習瞭解每一個人,去承事、服務每一個人。」那時我是抱著這樣的心情去美國的。出發前,老法師跟我說:「只要僧團裡任何一個人的美國簽證申請出來,就是你回來的時候。」那時我很清楚自己隨時有可能被調回來,所以,能夠多留一天就是多賺一天。
在美國期間又是另外一種日子了。我們住在美國南加州一棟別墅型的精舍裡,一個很小的地方。以前住寺院時,因為寺院很大,做錯了事還可以躲在房間裡讓別人找不到你。在那邊沒辦法,因為是別墅,有五、六扇門,每一扇門都可以看到其他人在做什麼,躲也躲不了。日常老法師很希望我們成為第一等人,對我們的要求很高,他希望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能達到一百分,無論燒飯、倒水、還是幫仁波切備藥,每一樣都要能做到位。
那段時間因為關在同一棟屋子裡,天天必須面對面。那棟房子不大,卻要住好幾個人,所以我跟日常老法師住在同一個房間裡。那時隨行去照顧師長的還有一位中醫師。大約第七、八天的時候,中醫師把我找去,偷偷告訴我:「如證法師,告訴你一件事情,你半夜會大叫喔!」半夜會大叫?我狐疑地問他:「為什麼會大叫?為什麼你知道我會大叫?」他說是老法師告訴他的。我那時仔細想想,自己真的滿苦的。雖然我很想學,也想讓自己懂得更多,變得更厲害,可是我並不想一次學那麼多,所以就變得很辛苦。因為那不是書本上的知識,你必須面對的是你自己的內心,所以很辛苦。
一天晚上吃完飯後,我回到廚房去收拾。這時,日常老法師走過來問我:「東西都收拾好了沒?」我說:「收拾好了。」那時好像是有一樣東西我沒洗乾淨,又被老法師講了一下。當你的自尊心一再受挫的時候,真的很苦。我開始不斷思索老法師說過的話:「人所有痛苦的根源都來自於自我。」如果你能夠把這個「我」放掉,就不會那麼苦了。我也回想起老法師以前跟我們講過的一個故事,那個故事點出人在乎自我的這份執著,竟然可以嚴重到這種程度。他說,如果我們在等公車,而所坐的那班公車客滿的話,我們常常會生出一種念頭:希望這部公車停靠我這一站以後,之後的站都不要再停,一直開到我的目的地那一站再停。他說這是普遍一般人自我的特質。
這個世界之所以不太平,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也是因為有這個自我。如果能夠認清自我,你就不會苦了。那一天想到這裡,我突然有一種醒悟──我的心很苦,可是,為什麼一定要讓自己那麼苦呢?難道不能讓自己快樂一點嗎?我們很難去體會別人,很難替別人著想,當你考慮到別人的立場,站在別人的立場想的時候,你會發現你的苦跟他是沒有什麼關係的,為什麼不能把這個「我」放低一點,站在別人的立場想呢?
在這個思維的過程中,我發現生命裡出現了兩個「我」,一個是理智的我,這個理智的我可以站在別人的立場想。當我站在別人的立場,以別人的眼光來看自己的時候,會感覺:「這個人最近情緒不太好,腦筋好像有點問題。」可是當我站在「我」的立場想的時候,會發現自己陷在某種情緒當中,這是一種迷糊的情緒,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一個想自殺的人也是處於這種情緒,一個失戀的人也是這種情緒,還有做生意失敗的人,也是這種情緒。我們整個人就在這種莫名的情緒中度過一生。我們是不是常常這樣呢?
認識到這一點,我開始有一種認知──人應該為理智而活,不應該為情緒而活,人應該想辦法讓情緒轉換到快樂的頻道,這種「快樂頻道」是一種真正為別人著想的頻道。我發現只要為別人著想,我的內心就會出現一種真實的快樂。比方說,當我站在日常老法師的立場想時,我發現自己一定讓他很痛苦,因為我半夜都會大叫。那時突然有了這種醒悟,醒悟以後,我就開始對老法師微笑,本來拉長的臉,突然露出笑容。他看看我,覺得這個人好像有點問題,剛才還拉長了臉,怎麼現在變成這樣。從那一刻起,我的生命裡,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真正致命性打擊的痛苦。我發現人可以活在理智的世界裡,在這個理智的世界裡,你可以用清晰的眼光去看清生命的一切,也可以用你的心去包容與關懷別人。生命的學習到了這一步,是不是就夠了呢?我也不確定。
開拓生命格局 確立生命方向
後來繼續跟著日常老法師學習。民國八十四年,日常老法師成立了「福智文教基金會」和「慈心有機農業發展基金會」。老法師希望藉由推展有機農業,減少使用會傷害人類的一些東西,並且保護大地、保護大地上的生命。慈心有機農業發展基金會剛成立時,許多人都反對,我跟在老法師身邊,接觸到很多有機界的人士。那時臺灣最大的一家有機公司的老闆跟老法師說:「我勸你不要做!臺灣不是做有機的環境,不可能做得出來的!」許多人,包括農業專家、改良場的場長及有機界人士,都勸我們不要做。但是老法師很堅定,他說:「既然是對的,又是對人類有益的事情,就要去做!哪怕失敗也沒關係,失敗了可以再來。」那時老法師拿了一些錢給慈心有機農業發展基金會的董事長賴錫源居士,對他說:「如果眾生有福報,有機可以做得起來,我們就做。從事有機可以幫助大地、幫助眾生,也可以幫助人類身體的健康。」那是我們基金會的開展階段,也是我出家以後生命進入的第二階段。
第一階段是我自己對生命體悟的階段,我將它定義為自我認知的過程。第二階段是對整個人類社會及生命方向的認知,因為我一直在思考「人活著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第二階段中我接觸到許多人,包括推動有機的人、教育界的人。我們在全臺辦了幾個營隊,其中之一是「教師生命成長營」,我因而接觸到許多老師。我是大學畢業沒多久就出家的,印象中,社會人士應該是快樂的,應該會像我的童年,或像我出家之前一樣快樂。可是接觸過這些有機界、教育界的人士後,我發現一個現象──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不快樂。許多老師在教改之後受了很大的挫折,教育界出現一個口號:「二無三等」:「二無」,指的是「學生無聊」、「老師無奈」;「三等」則是「等下班」、「等領薪水」、「等退休」。我們每年都舉辦教師營,至今十餘年了,在這個營隊學習的教師已達上萬人,而大部分的老師都這麼認為。他們還說,現代社會中,兒童暴力的年齡層一直在下降。民國八十一、二年,我們剛開始辦教師營的時候,兒童有暴力傾向的年齡在國二、國三左右;幾年之後降到了國一、國二;前幾年又降到國小六年級、國一;現在,兒童有暴力傾向的年齡已經降到國小五、六年級了,甚至四年級就出現暴力傾向。這讓我非常驚訝,社會竟有如此大的變化,許多老師也難以接受社會如此的巨變。
另外,我也走訪了許多農場。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到東勢一座我們稱之為「慣行農法」的農場,也就是一般使用農藥、化肥來耕作的農場。那座農場的土地上一根草也沒有,土壤幾乎是黑色的。農場種植長豆,我們看到很多長豆被丟在地上,就問農場主人:「為什麼把長豆丟在地上讓它爛掉?為什麼不撿起來吃呢?」我聽到非常令人驚訝的一句話,農場主人亳不猶豫地回答:「法師啊!別傻了,這些都噴過農藥,這些是給臺北人的鐵胃吃的。」我們走訪的許多農場,特別是雲嘉一帶,許多農場都是噴農藥的,農友會在一旁留一小塊地,種菜給自己吃,其餘都是給臺北人的鐵胃吃的。我想到日常老法師教我們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頓時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那時我想,這個社會病了,病根在哪裡呢?為什麼社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有一次我到南投拜訪一位有機農友,他從事有機耕作已經好幾年了,也在南投成立了一個有機協會。他告訴我,之所以成立有機協會,是因為阿里山幾乎整個被削平了!土地過度利用造成土石流,再加上噴灑農藥及除草劑,許多雜草不再生長,土質、大地被嚴重破壞。看到這些景象,他決定開始種植有機作物。他也看到許多人因為吃了噴灑農藥的作物,身體變差了,所以他很認真在做。想不到在有機協會裡,他看到一幕怵目驚心的場景:那時大部分的人都不認識有機的概念,所以有機農產品賣得很差。協會裡有四位有機農戶,為了爭取相同的客戶,彼此間會互相陷害。一位有機農戶為了跟另一位農戶競爭,甚至將一些農藥罐放在對方的農田上。這件事讓我非常驚訝。
我開始比較瞭解日常老法師想要推行有機的緣由。佛法教人慈悲為懷,儒家也教我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如果這個東西很好,你很想要,為什麼不能給別人呢?如果你覺得這個東西不好,為什麼還要給別人呢?我比較清楚老法師做這些事業的用意了。
那段時間我接觸到各式各樣的人。因為是出家人,我有機會在寺院所辦的營隊中對學員的生命做分析,幾年下來,我分析過好幾千人的生命。過去印象中覺得,有錢人或是社會地位高的人好像比較快樂。當我分析到許多社會名流、董事長、頂級律師及會計師的生命,發現他們非但不快樂,反而很痛苦。他們告訴我:「法師,我並不快樂。」和他們互動的過程中,我不斷在思考這個問題:「人生存的目的到底為了什麼?」如果生存的目的是為了快樂,從小的教育,學校老師就告訴我:「讀好書就能得到快樂!」上了大學,教授又告訴我:「學歷很重要!學歷高就能得到快樂。」如果這些真能得到快樂,為什麼擁有了這些,他們還是這麼痛苦呢?有些大學教授告訴我:「要得到快樂,有一樣東西很重要──錢!」一位教授就曾說:「告訴你們一句話,你們要終身牢記:『錢多事少離家近,老婆漂亮孩子乖』。」後來又聽到一句類似的話:「錢多事少離家近,位高權重責任輕。」這是這個時代喊出來的口號,錢最有用!可是我分析了數千人的生命,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是,他們一個個告訴我:「在我這個領域裡,快樂的人並不多,大部分的人都很痛苦。」這讓我非常驚訝!賺錢是為了得到快樂,可是到最後得到的只是一堆金錢數字;結婚是為了求快樂,但是婚後未必快樂,大部分反而痛苦。臺灣的離婚率,三對夫妻中就有一對離婚;離婚是因為吵不下去才離婚的,這代表有更多的夫妻正在吵吵鬧鬧的過程中,只是還沒有走到離婚這一步。因為離婚率高,單親家庭變多,所以兒童問題也很嚴重。看到這些現象,我不斷在思索:到底人類的問題出在哪裡?
文章來源 福智青年全球資訊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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